国民政府驻港办事处在一栋三层楼的欧式老洋楼里,原先只占了半层楼,几间办公室。
这一年以来,越来越多的特殊工种和物资被转移至此,半层楼的办公室也扩大为三层楼。
原本处于半赋闲状态的办事处主任,随着工作岗位重要性的节节攀升,已不再胜任原有职位。
今年初,旧主任被罢黜,原南京特别服务处负责人高洞鸣被委以重任,调任驻港办事处主任,跟随他一起上任的,还有原来特服处的十多名特务。
其中领头的就是梳着大背头的崔原。
崔原和下属刘胖子在季书宽的办公室发现一张被烧剩一个角的照片,看着甚是奇怪,他把照片取出来,夹在一个小本子里,递给高主任过目。
对于季书宽的突然死亡,他们是有疑问的。
因为跟季书宽抢着购买鞋厂的大老板姓张,这位张老板具体是什么来头,没人知道。
张老板没出面,而是委托了洪门竹字头堂口的坐馆光头李来跟季书宽协商。
根据调查,光头李平时是一个颇稳重的人,为何这次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?
混乱中,季书宽中枪,本应停止争执,立刻送他入院抢救才对, 但洪门的人认为季书宽先拔的枪,不讲道义在先,一群人围着要个说法,耽误季书宽送医。
最终导致季书宽死亡。
整个事情看着是双方都有责任,都有冲动的人,看着很正常,但仔细一琢磨又透着一股诡异。
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。
崔原坐在一侧,翘起了二郎腿,他说:“不知道季副主任因为什么原因烧了照片,我问了他底下人,也都表示不知情。不过他助理说,季副主任最近在调查他父亲的死因,好像有点眉目,不知道跟这个有没有关系?”
“调查季师长的死因?季师长不是被共产党炸死的吗?”
“是有这个传言,但一直没找到真凶。所以也没办法确认就是共产党干的。”
跟季师长的死有关?
高主任仔细观察那张只剩下一角的照片。
照片上能看到半棵柿子树,柿子树上坠满鲜红的柿子。
情报科出身的高主任,马上看出了端倪:“这张照片应该刚拍不久,你看柿子树上的柿子已经红了,正是这个季节的。”
崔原点头:“一般人家的柿子,差不多熟就要摘下来,阴放几天才能吃。这个奇怪了,柿子都熟透了还不摘,也没人偷,这很可能是有钱人家的花园。”
高主任赞同:“半山的别墅。”
崔原继续:“还有这张照片前景好像是头发,长头发,说明这是一张女人的照片。”
跟女人有关?
崔原皱起了眉头:“但我问了季副主任身边的人,都说他平时不好女色,身边别说结婚对象,连一个女人都没有。除了一个人。”
高主任抬起头:“谁?”
“赵之敖的太太。他上个月曾经约赵太太出去吃饭,但赵太太对他的态度比较冷淡。就上个星期,季副主任特意跟房屋署政务科的朋友打招呼,让他帮忙压下赵太太名下鞋厂一栋宿舍楼房产的房契审核。”
这季书宽就有点不厚道了。
高主任回想起,上周末他才见过赵之敖和他太太,赵太太确实是个大美人。
这烧掉的照片,如果跟季师长的死无关,而只是因为男女关系问题,那倒好说。
高主任问:“昨天出事的时候,赵之敖夫妇也在现场是不是?”
“对,因为鞋厂有栋宿舍楼是赵太太的房产,那栋楼刚装修完,他们是去验收水电的。赵之敖还因为救季副主任手臂受伤了。
高主任想了想,又摇头,如果真有关系,他们应该避嫌,而不是去现场。
他轻轻敲了敲照片:“派人偷偷去他们家看看,辨别一下这究竟是不是赵家花园的一角。”
“好。我晚点安排。”
高主任又问:“警署那边怎么说?”
崔原摇头:“他们两头吃,那帮英国佬跟洪门的关系比跟我们还要好,警察说光头李那边也好几个人受伤了,这事双方都有责任,没办法处理。要不是看在赵之敖的面子,我看他们根本不会搭理我们。这他妈窝火!”
高主任也一肚子气:“死洋鬼子!在我们中国人的地方耀威扬威!这要是在南京就好办了。”
崔原也恨得咬牙切齿:“在南京我们肯定把光头李逮回来好好审一审,我能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,现在是没办法,只能靠我们自己去查真相了。”
“先查吧,查出来再说。”高主任手里有一组自己的特务,关键时候,是能派上用场的。
说完这事,崔原没马上出去,而是小声问:“主任,我听说,从南京撤了一支保密科的特别行动组过来执行任务,这些人来了,也在我们这栋楼办公吗?”
高主任点燃香烟:“既然是保密科的人,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在这里上班。”
“也是!他们来了吗?”这事不止崔原好奇,整个特务组都好奇。
“这不是你能打听的。有些事,连我都不知道。”高主任挥挥手,让他下去。
崔原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大背头,站起来出去了。
*
林遇梵今天请假没去上班,一是要陪赵之敖去季书宽灵堂烧纸,二是打算带着五哥到处转转。
她上午在家,先给登报出售的纸厂打了个电话。
对面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子,了解到的基本情况就是,纸厂囤积了大量的书纸和纸浆,压货严重,老板从上家接手才一年,因计划有变,所以想转卖出去。
林遇梵问:“现在不是到处缺纸吗?你们纸厂怎么会因为囤积了书纸而要转让呢?”
中年男子支吾了两声,才道:“书纸这种东西,货来得很快的。昨天还缺纸呢?明天就不缺了。我们老板把价格定太高,吊高来卖,这边还跟人协商讲价,转头对方已经从别处买到便宜新货了。”
原来如此。
林遇梵跟对方约了下午去看看。
收拾好,林遇梵换了一身素色旗袍,和赵之敖准备出发去殡仪馆。
赵立翔也想跟着去,被王君瑶阻止。
“你大哥大嫂去就够了,你还去干什么?”
这个时候季书娉是最脆弱的,她担心儿子去太多,真跟人家处出感情来,那就不好收场了。
赵立翔故意气她似的:“你不是让我多去跟季书接触么,我现在就是听你的话,去安慰安慰她。”
王君瑶知道儿子时不时发神经跟她作对,她气得咬牙切齿,“人家大哥刚走,你可别瞎捣乱。”
林遇梵也不想跟季家多来往,那不如趁着王君瑶因私心有所动摇的时候,把小火苗灭在萌芽里。
她说:“立翔,我跟你大哥去就行。你等会儿不是还要上班吗?别耽误了。”
想跟着林遇梵一起去的赵立翔,见她发话不让跟着,略微有些失望,没再坚持。
赵之敖叮嘱他:“你要是工作很闲很无聊,就申请换个部门吧。”
免得天天跟季书同在一起。
赵立翔偏不,“我在这个部门呆的很好。”
就天生是抬杠的。
大家也就不理他。
王君瑶拿出一盒高档西洋参给林遇梵:“你拿去送给书,让她多多保重身体,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垮了。”
林遇梵点头答应着。
她有的时候实在摸不透王君瑶这个人的脾气,自私是有的,善良也有。或者兼而有之?
说到底,王君瑶心底不坏,人都是自私的,这事换个立场,她也不会让自己孩子再跟季家儿女来往。
到了殡仪馆,鞠躬行礼后,林遇梵把帛金给了理事,然后把那盒西洋参交给季书娉。
季书双眼哭得红肿,声音也嘶哑了,刚失去父亲不久,接连又失去大哥,任谁都会痛哭难过。
林遇梵也不好过度安慰,只道:“你们节哀顺变。”
而季书同虽然难过但还坚强,毕竟以后他就要扛起季家的重担了。
“谢谢之敖大哥,谢谢嫂子。幸好有你们帮忙,不然......”
赵之敖:“自家兄弟,不用客气。”
季书娉跟林遇梵抱了抱后,接过西洋参,“嫂子你替我谢谢大太太,要不是你们帮忙,我们在这里举目无亲的,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。''
季书宽的丧事,主要是驻港办事处在张罗,加之赵之敖也派了人来帮忙协理打点,兄妹俩才不至于茫然无助。
刚好遇到高主任等人来行礼,赵之敖跟高主任站着聊了会儿。
高主任问起赵之敖手上的伤怎么样了?
赵之敖微微抬了抬左臂:“缝了十多针,半个月后去拆线,应该没什么事。”
高主任感叹:“幸好你中的是刀伤不是子弹。是子弹就麻烦了。”
赵之敖听出来高主任似乎意有所指,他道:“眼看要出人命,对方也怕事情越闹越大,后面都是拼刀和棍,没敢乱开枪。”
“我听说那个光头李当时还阻挡不让送医院,是吗?”
“光头李也受伤了,他倒没阻挡,是他底下人不服气,还想打。我是陪太太去验收水电,她刚买的楼,什么都亲力亲为的,那天我们身边也就只有两个保镖,不然可以早点从他们手中把书宽抢出来。早点送院,说不定还有希望。”赵之敖少不得
解释了两句。
高主任叹了一声:“你也不用内疚,医生说,再早点送来也没用,子弹打中心脏,一个大窟窿,怎么救?这些洪门的亡命之徒下手是真狠!”
赵之敖见高主任不时往林遇梵的方向看,眼神平静无波,看不出是无意中看的,还是带有意图的。
“警署根本不作为。我已经跟我认识的警司投诉这事,希望有用。”
“最多抓几个喽?,关十天半个月,我打听过了,这边黑//帮火拼的结果,都差不多是这么处理的。除非,有人能拿出证据,指认出开枪的凶手,不然这种群体犯罪,你一点办法都没有。”高主任也不想让赵之敖看轻他们办事处,只能把责任都推
给既有潜规则。
赵之敖表示已跟警司投诉也只是想让高主任知道,他很气愤,也已尽力,所以,当即就坡下驴:“也是,高主任说的有道理。不知道是谁开枪的,这事最后恐难有结果。
高主任:“要不是看在你面子,警署那边会加怠慢。”
聊着又有其他客人来了,新来的客人看见赵之敖,免不了又上前来打招呼。
高主任在一旁坐着,也不好马上就走。
崔原从侧门进来,小声跟高主任嘀咕:“赵家花园围墙太高了,我们的人进不去。”